第20回 省重闱义婢共登程 拯幽狱小郎亲谒府

        话说柳湘莲和尤三姐婚礼完成,尤二姐因他妹子住在赤霞宫,不时来此看视,因此来往较勤。黛玉也待他以妯娌之礼,见其独居寂寞,便劝二姐儿也搬来同祝那二姐儿从来没离开过妹子,见黛玉相待甚好,又和晴钏诸人都说得来,何尝不愿意搬来团聚。却因自己从前声名不好,若住在小叔子家里,说起来也不大好听。虽然黛玉再三留他,总为着避嫌,不肯答应。

        白天里来此闲谈,里院外院都走走,一到夜晚,必要回去。有时在西屋里和晴雯、麝月等正谈得热闹,见宝玉进来,只周旋了几句话,便自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晴雯嘴快,说起凤姐不久要到此间,未免替二姐儿担心。

        尤二姐却毫不在意,说道:“他就来了,我还是姐妹相见。这里又不是荣国府,有他许多爪牙,他能把我怎么样呢?”言次并无怨恨,也就算很难得的了!

        鸳鸯见诸事已毕,便求着警幻,指引他前往丰都去寻贾母,警幻慨然应允。鸳鸯甚喜,当天即来告知宝黛。宝玉仍说要同他去,并和他商定起行之期。不料宝玉虽然说定,到了临期又舍不得就走,央及鸳鸯一再改展。赚得鸳鸯急了,说道:“小爷,你尽着不走,我可等不了。不管你去不去,我明儿一准走了。”宝玉没法子,只可说明儿准走。

        到了第二天,鸳鸯来了,等到好半天,宝玉方才出来。临要走,又拉着黛玉说道:“妹妹,那珠兰粉等我回来再用,我还没有调好呢!”又说道:“妹妹那件夹罗长袄腰身太紧了,记着叫他们放一放,只可放三四分,再宽又不合适了。”走到院里,又回头道:“好妹妹,可别闷着,我昨儿约二姐姐、尤二嫂子,都搬了来给你做伴儿,若没来,叫金钏儿再去催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黛玉道:“你别尽着磨蹭啦,快走罢,我都知道了。”宝玉这才同着鸳鸯,带了晴雯,一路前往丰都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过了界,便觉阴风惨淡,天色昏黄。走了好半天,方望见丰都城的望楼。进了城,见市肆街衢熙来攘往,仿佛也同人世。有些人面目愁黯,形容枯槁;有些人断手折足,身披兽皮;也有些峨冠盛服,大马高车,意气扬扬自得的。一时说他不荆正要问荣宁两府的方向,刚好迎面遇见一个老家人,面目很熟,细看却是焦大。那焦大一见宝玉,忙赶走几步,上前请安道:“宝哥儿怎么来了?”宝玉便也和他问好。鸳鸯认得焦大,问道:“焦大爷,你还在这边府里么?”焦大闻声一看,方知是鸳鸯,忙道:“只顾和哥儿说话,没瞧见鸳鸯姑娘,真是老糊涂了。我听说你是跟老太太来的,怎么老太太到了这里,你没有赶上?倒是我焦大,那年也是痰喘老病,可巧比老太太先来了两天。国公爷念我从前出兵喝马溺的功劳,留在府里吃口闲饭,那天就叫我来接老太太的。”鸳鸯道:“我们正要问路往府里去。焦大爷,你就领哥儿和我们去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于是,焦大引宝玉诸人,走过了几条街,先至宁国府门前,那大门石狮宛如东府形式,门上也有许多值班的人。又转过弯来,另一大门才是荣国府。门上那些人,有见过宝玉的,都上前请安。焦大道:“你们领哥儿上去罢,我回东府去还有事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随着小厮们从西角门进去,见那座府第与京城荣国府同一结构,仿佛回到家里似的。走进垂花门,过了穿堂,也是一座大理石的屏风。由屏风后转过厅房,便是贾母住的正院。

        两边穿山游廊,也挂着各色雀鸟。廊沿上几个丫头见他们来了,忙即打起帘子,回道:“太太,哥儿来了。”宝玉心中诧异,如何称呼太太呢?原来这里都是贾代善用的旧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贾母从里屋扶着丫头,颤巍巍的走了出来。宝玉叫了一声老太太,刚拜下去,早被贾母一把搂住,哭个不休。宝玉跪着也哭了。众人劝了好一会方祝贾母抚着宝玉道:“玉儿,你祖爷爷、爷爷还指望着你顶门壮户呢,你怎么也走到这条路上来了。我半辈子的心,可不白用了么?”宝玉刚站起,忙又跪下道:“老太太只当白疼了宝玉了!我这回来,也是要见见祖爷爷、爷爷当面领罪的。若说家里的事,老太太只管放心,都有兰儿呢。他早晚是要大发达的。”贾母道:“宝玉,你起来罢。我总不信你这相貌那一点像缺寿的。”宝玉道:“老太太闹拧了。宝玉并没有死,往后也永远不会死的。”便将如何出家,如何修道成仙,以至玉旨赐婚,详述了一遍。

        贾母听了,叹道:“我本心是把林丫头配你的,凤丫头他们都说他太单薄,不像有福寿的。这一岔,倒叫你吃尽了苦,这不是疼你反倒害你了!你这孩子也傻,往常任什么希罕东西,只要你喜欢,没有不给你的。你一心要林妹妹,为什么不早说,早说了那会有这种事呢?”说着,又泪流不止。

        鸳鸯道:“宝二爷修成了,又是玉帝主婚,这都是大喜的事。老太太应该喜欢才是,怎么倒伤心呢?”众人也帮着劝慰,贾母才渐有喜色,又道:“这可单苦了宝丫头了!我来的时候,听说他有了喜信,不知后来怎么样?”鸳鸯道:“宝姑娘添了哥儿,也两三岁了。那回林姑娘回去看他,后来又把他接到太虚幻境,和二爷跟我们都见面的。”贾母道:“这们说他们都很好的了。怎么叫做太虚幻境,那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呢?”鸳鸯将太虚幻境的情况约略说了。贾母笑道:“到底你们那里热闹,我在这里可憋闷够了。当了多年的老祖宗,又要从新当起小媳妇,那里想得到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鸳鸯、晴雯见贾母收泪开颜,方才一同拜见。鸳鸯道:“我是跟老太太来的,那想到今天才得见面。”贾母道:“我也听见这句话,总没见你来到,想着许是被他们救了回去。那知道你半路上又绕到别处去呢!”又把晴雯仔细打量了一番,说道:“你不是被太太撵了么?”晴雯听了,顿时珠泪纷落,道:“太太撵我,我也不敢怨,只恨那班人挑三窝四弄出来的。那时候,我正病着,也没得给老太太磕头。前儿听说二爷要来见老太太,是我求着带来的。”贾母道:“不是我说你太太,他心地比大太太明白得多,可是耳朵也太软,搁不住人家挑拨几句话,就把火点着了。”又吩咐身边丫环道:“你出去传话小厮们,得空就回老爷,说家里宝玉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丫环去了好一会,才见贾代善穿着家常便服踱了进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贾母道:“宝玉,见见你爷爷。”宝玉上前拜见。偷眼看代善方脸疏须,两目有威,却有一种蔼然可亲的神气,不似贾政一味方严。当下见宝玉英英露爽,也自欢喜,说道:“你的事我都知道了。当日你祖爷爷期望你往功名上奔去,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一路的人。就说你大爷、你父亲,他们那里能做官呢?无非靠着祖上的余荫,上头的恩典,勉强对付着做去罢了。如今你能别有成就,也就不枉做了一辈子的人。且喜后起有人,家运可望重振,我们也无须顾虑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又回明此番玉旨赐婚,不及请命,自己引罪。代善道:“这也是古圣人虞舜行过的,况且因果前定,也由不得你。只是一件,你自己虽算称意了,要知道神仙不是自了汉,仍旧要多积外功的。你看吕祖华陀,始终替民间扶危拯困。徐庶成仙了多少年代,至今还现迹人间,替当今出力。那才是神仙中可师可法的呢!”宝玉答应几声“是”。

        代善又带他上去拜见贾源夫妇。贾源脸庞也与代善仿佛,却生得燕颔鸢肩,非常雄伟。他虽然没见过宝玉,早知其聪明灵慧,可望继业。所以重托警幻,引其入正。如今见宝玉修持至道,上证天仙,在冥界也是很光荣的,自不忍再有责备。只细问宝玉修道的经历,宝玉从头说起。说到空山暮行,不畏蛇虎,贾源听得大笑道:“你这豁得出去,心里头还是自恃道力,究竟算不得。我从前佐先皇帝南征北讨,拚命立功,那才是豁得出去呢。记得有一回,被困在大窝集里,手下只剩几百残兵,粮械援军都接济不上。死守住有大半年之久,眼看就要饿死,坚不肯退。恰好兵士们刨出多年陈粮,在家又活了。又有一天,箭都完了,眼看要束手被擒,想不到对面射过来许多箭,都射在树上,正好供我们应敌。那时候真不想活命,居然支持到援兵来了,打了几个胜仗,这才有了活路。比你那蛇虎如何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听了,甚为惊叹。代善又道:“你们子孙只知道安富尊荣、衣租食税,那知道我两个弟兄赤手创业,是拚着性命换得来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见小厮们在那里磨剑,问道:“祖爷爷磨他做什么用?”贾源道:“这剑都锈了,目下劫运将临,也许上头命我带领神兵到下界去平乱,不能不预备着。”宝玉拿起那剑细看了,都是神锋淬利,不由得拂拭一番。贾源问知他会使,便命在庭前试舞。宝玉使出大荒山和湘莲比剑的本领,舞得神出鬼没。

        贾源大喜道:“到底咱们家后辈,总是将种。这不像文举人,倒比那些武进士还强呢!”国公夫人也深爱这重孙子,起先怕宝玉伤着,再三拦阻,见他舞得甚好,自己倒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歇了一会,代善又带宝玉坐车至东府,拜见了贾演、贾代化。代化笑道:“二老爷成天只爱养静,如今哥儿来到这里,只怕静不成了。”又问宝玉京营的情形,宝玉就所知的大概说了。代化叹道:“我从前管京营,那些兵丁没有一天不操练的,想不到变得如此颓惰,把拉弓的手都提了鸟笼子,将来整顿可费事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演向来期望宝玉的,见了分外亲热,说道:“你来得真巧,再迟几时,我还要出远门,就见不着了。”宝玉忙问道:“何事远出?”贾演道:“不久南阳有事,我要暗中帮着你珍大哥去平贼立功。他的本领有限,只可我拼着辛苦去一趟。若是有你在家里,这番事业都是你的,我就省心了。”贾敬也在那里,见宝玉修成散仙,想起自己枉道伤生,不免内愧。代化又带着宝玉至会芳园闲逛一回,方放他跟代善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在车中暗想:若像祖爷爷、爷爷这样,也没有什么可怕的。怎么我老子一见了我,就像有了气恼似的,登时就变了脸呢。正胡想着,车马已到西府。代善下了车,命人领宝玉至贾母处,自己却往书房里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里贾母正和鸳鸯、晴雯说话,见宝玉回来,便道:“宝玉,你饿了罢?喜欢吃什么,叫大厨房做去。”宝玉笑道:“老太太不用为我操心,我自从到大荒山,就断了烟火了。”贾母道:“你一向在家里,丫头婆子们服侍惯了的。到了那荒山野地,亏你怎么过的,也混了好几年呢!”宝玉道:“到了那个地方也说不的了,连砍柴打水,都要自己干去。我看老太太到这里,离开了凤姐姐、鸳鸯姐姐,也不大方便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母道:“还提你凤姐姐呢,怪可怜的!那年什么张金哥张银哥的,在阎王那里告他,生生的把他从太虚幻境半路上截了来。那些刀山啦,剑树啦,都摆在那里,立迫着要他供,他还敢不供么?眼看就要定罪了,我求着你祖爷爷到阎王那里去说个人情,好容易答应了。偏又紧赶着有许多状子都告他,阎王问过几堂,要想用情也不敢用。按阴律本应下泥犁地狱,还算看着咱们府里的面子,从轻下了冰山地狱,无冬无夏都是三九天那么冷,还只许穿单衣服。他那样娇滴滴的身子,在家里总是七病八痛的,如何受得起这个罪过呢?”宝玉道:“我这回来,就想请老太爷、老太太的示,有什么法子把凤姐姐救出来。今儿听老太太这么说,敢则祖爷爷早已说过人情,还肯再说第二回么?”贾母道:“等一会你和你爷爷商量罢。我算计着凤丫头的罪限也快满了,不比那赵姨娘罪孽太重,没法子救他。”宝玉忙问赵姨娘怎么样了?贾母道:“他和那马道婆,听说都在泥犁地狱里。那不是自作自受么!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道:“还有那妙玉,如今在那里呢?”贾母道:“他住在雨花庵,离这里不远。那回从地狱出来,还来过一次,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。”宝玉道:“妙玉是个方外人,可有什么罪过?”贾母道:“我也不大明白。听说为他暴殄天物,又持佛叛佛,罪名加重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鸳鸯道:“老太太,这里房子怎么就和家里一模一样的,当时必是抄来的样子罢?”贾母道:“我初来的时候,也很纳闷的。后来听他们说起,才知道老国公爷过去那年,照家里的样子糊着烧化的,连家具陈设也一样不错。只单短了大观园,因为那是后盖的。”宝玉道:“怪不得我那年梦见警幻仙姑,他说从宁府走过,遇见了荣宁二公。我那时心里疑惑,咱们东府里,那有荣宁二公呢?原来指的是这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母道:“等一会儿,我就要上去陪老太太们斗牌。鸳鸯,你替宝玉把床帐收拾了,安置在碧纱橱里。还叫晴雯在那里替他做伴罢。”原来那上房是五间两卷,代善住在东间,那后房有姨娘们住着。贾母只在西间,刚好后房空着,给宝玉暂祝到了晚上,宝玉看那卧房布置宛似小时情景,只袭人换了晴雯。又想起黛玉,从前同住在碧纱橱里,两小无猜,一时恼了,一时好了,有多少情致。如今新婚初别,这滋味却也难受。

        次日起来,见了代善,便禀商凤姐之事。代善道:“琏儿媳妇的罪名本就不轻,这已经是从宽的了。你祖爷爷向来谨小慎微,上次去说人情就很不容易,那里还肯去说。我看那阎王也是势利的,他对着那班天仙,比外官见了京朝大官还要恭顺。你总算天有名的,得空去拜他一趟,姑且碰碰。也许比我们说话还灵呢!”宝玉又请示名帖如何写法,代善道:“你不把真人头衔抬出来,怎么能唬动他呢?”宝玉领会。代善又吩咐下去,将舆马执事借与宝玉,即日便往地府投谒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文妙真人名帖投进,里面一声道“请!”立时鼓乐、开门,轿子如飞的抬了进去。将近大堂,只见一人抱着案牍,面貌酷似秦钟,连忙吩咐止轿。秦钟也瞧见宝玉,忙走至轿前叫宝二叔。宝玉问知他在这里充个吏书,此时不便款叙,只约他日内到荣府晤谈。一面下轿进衙。门役引宝玉至客厅,那阎王已在帘前拱候,也是个白面书生,那些狰狞面具,原是坐堂问事临时戴的。宾主分庭见礼,入厅坐定。

        阎王连称真人,备致仰慕。宝玉只得周旋几句。阎王又道:“真人是玉旨赐婚,天眷优渥,如何得光临下土呢?”宝玉道:“云水闲踪,适因省视祖庭,偶然到此,特来瞻谒。”阎王又赞叹宝玉的孝思,说道:“公府在此,自必尽力照护,勿劳挂念。”宝玉致谢一番,又道:“还有下怀,冒昧干渎。只因家嫂王熙凤,沉沦地狱,罪限将满。如可设法省释,实出大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阎王道:“目下恰有个机会。昨日天庭诏下,因下界人心险恶,罪案重重,地狱中容纳不尽,命我们覆勘轻罪,酌量减释。令嫂事或可比援,容为设法。”宝玉大喜,重致感谢。又说起妙玉罪满出狱,尚滞幽途,求他送回太虚幻境归册。这是一纸公文,顺水推舟之事,焉有不允?当下也答应了。直送宝玉至大堂前,登舆而别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回来,晴雯替换了衣服,便上去回明了贾代善、贾母,大家莫不欢喜。代善笑道:“情面大小,幽明一般。你此后又长些见识了!”过两天,阎王摆着执事,打道来荣国府,回拜宝玉。正值宝玉在东府里,家人们照例挡驾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时,宝玉从东府回来至贾母处,贾母正和妙玉坐谈。妙玉说起奉到公文,就要往太虚归册,深致感谢。刚好宝玉走进来,妙玉见了,不免抱愧,那两朵红云,比上回下棋遇见时,更为明显。又露出一片感激之诚,口中却说不出。宝玉只和平时一样,说道:“妙师此去太虚,随时闻教,足祛尘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妙玉要想回答一句,不知说什么是好,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。正赶上地府打发人来,通知贾府去接凤姐。贾母忙吩咐预备轿马,妙玉便趁此兴辞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家听说凤姐放回,都喜出望外。只晴雯嘴快,说道:“琏二奶奶向来要面子的,此番回来见了我们,看他如何夸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忙用眼色拦他。鸳鸯道:“凤奶奶当了多少年的家,赔尽心力,把老太太、太太哄好了。背地里弄得人人痛骂,我替他想,也很不值得。如今又受了地狱的苦,那些话不要再提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母盼望许久,未见凤姐来到,放心不下,又打发第二批人去打听。正在吩咐,只听廊外丫头们回道:“琏二奶奶来了!”随后就听见凤姐语声道:“这不是到了家里么?我头一次来,可没有一处不眼熟的。”一进屋,瞧见贾母,忙拜下去,含泪道:“我想不到还见得着老祖宗。”贾母也含泪搂住他道:“凤丫头你可吃苦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凤姐道:“老祖宗一向疼我,叫我有什么脸再见你老人家呢?家里头当了几年家,闹到那么天翻地覆的。我想死了就完了,那知道人家还不饶我呢!苦也吃够了,脸也丢尽了,一辈子要强也算栽到地了!没法子,谁叫老祖宗错疼了我?只可当个癞猫癞狗的养活着,我给你老人家当个粗使丫头罢。”一面说着、一面哭着。贾母听他说得可怜,也哭了。鸳鸯劝道:“二奶奶好容易回来了,这不是大喜么?别招老太太伤心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凤姐连忙将泪擦干,这才和大家见礼,又给宝玉道谢。宝玉笑道:“你不要谢我,我也是受人之托。”凤姐诧异道:“谁替我托你哪?”鸳鸯便将黛玉的话,说了一遍。凤姐道:“提起林妹妹来,我更对不起他。你们的事,若有用着我的地方,就是下小刀子,我也拚了去。”鸳鸯道:“人家早已由玉皇大帝主婚了,还用你去张罗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凤姐听了,更觉不好意思。见晴雯站在那里,便搭拉着向他说道:“晴雯姐姐,那回你太抱屈了,都是大太太闹的,我也插不上嘴去。后来宝二爷心心意意只忘不了你,我还把柳五儿拨了去。说是要想着晴雯,只看着五儿罢。”晴雯笑道:“多谢二奶奶,我算得什么,那里跟得上袭人一零儿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此时,凤姐正在左右受窘。只听贾母对鸳鸯道:“你同着二奶奶到后房,招呼他擦擦脸,换换衣服去罢。我还要带他上去见见祖老太太呢。”便同鸳鸯去了。一时妆罢出来,依然粉香脂艳,仿佛另换了一个人似的。贾母笑道:“你们看,凤丫头经过这般困苦,并没改了样儿,可见也是有根基的。”鸳鸯要哄贾母喜欢,也跟着说道:“什么人都有落难的时候,这也算不得什么,也许将来还有后福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贾母又带凤姐到上屋,见了贾源夫妇。贾源明知家事败坏,由他而起,却不便明说。只说道:“你这几年的苦处,也受够了,借此得些经验,做个儆戒,未必不是好处。”凤姐虽然文理不深,却也听懂了,自觉羞愧。倒是国公夫人见他受尽苦处,不免慰问几句。贾母怕凤姐脸上挂不住,见贾源夫妇无话,便即带他下来。又忙着替凤姐布置屋子,安排床帐。鸳鸯道:“琏二奶奶早晚要到我们那里归册子去,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。我替他收拾罢,老太太就别管了。”凤姐见贾母仍然疼他,心里也放松了一半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在地狱的时候,一心指望限满释放,倒也别无牵念。如今到了这里,心是安了,却不免思前想后。想到在家时,有平儿、丰儿等贴身服侍。底下又有一班家人媳妇们随事奉承,事权在手何等煊赫。此时只剩得伶仃一身,生前许多积蓄,重重损失,剩下的也带不了来。又牵挂着巧姐儿,不知何人照管。

        平儿虽是自己心腹,到了今日,也难保他不会变心。家里的混帐哥哥,还不定憋着什么坏主意呢?心中千头万绪,摆布不开,背地里也流了不少眼泪。一到贾母面前,还得打起精神装欢佯笑。见了祖老太太,更不免心怀鬼胎,只像避猫鼠儿似的。也很可怜的了!

        那宝玉此次来至丰都,本想住个三五天就回去的,却被这些事羁绊住了。也是心悬两地,去住踟蹰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天秦钟来访,门上小厮们引他至小书房坐候,看那装备陈设,简直就是梦坡斋。少时,宝玉便服出来,秦钟忙即起立见礼,道:“二叔怎么来的?我那回弥留之际,知道你来看我,苦求差役们放我回去见你一面,他们始终不肯。不料还在此地相见。”宝玉道:“鲸卿兄弟,好久不见,老成得多了。自从你走了之后,我和柳老二他们每次聚会,总想着你。如今柳老二倒和我在一起了。”秦钟道:“你们怎么到一处的?”宝玉便将湘莲如何出家,如何在大荒山相见,如何同到赤霞宫,一一都告诉与他,又道:“柳老二与三姐儿生死姻缘也团圆上了,你道不是可喜之事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秦钟道:“你们都好了,只我留滞此间充一名小吏,未免惭愧。将来如何打算呢?”宝玉道:“那些事有什么做头,不如和我到太虚幻境,咱们弟兄朝夕相聚,好多着呢。”秦钟道:“你又不接引我,我如何去得成呢?还有一件,那个手上有蜜的,我害他沾污了佛地,至今还在血污池里。我既害了他,又把他撇下,成什么人呢?你若有意接引我,先得超度了他。不然,就做神仙,我也不去。”宝玉道:“我刚为凤姐姐、妙玉的事求了你们王爷,怎么好意思又去开口?这可难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秦钟道:“我看王爷很敬重你的,你不用亲自去,只写一封信交给我。我再求求那判官,也许成了。若能够如愿,我便带了他同找你去。只给我几间闲房,替你做个书记,也比在那里强些。”宝玉先不肯写信,禁不得秦钟苦苦央及,只可草草写了给他。又托他查访晴雯父母的下落,秦钟也答应了。宝玉又进去细问晴雯,开明名氏籍贯及生卒年月,交与泰钟带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次日,秦钟作柬,请宝玉在花雨庵蔬酌小叙,宝玉带着小厮骑马去了。见庵中庭宇清洁,小有花木。几个尼姑都是带发修行的,也一样唱曲侑酒。席间并无外客,宝玉笑对秦钟道:“你造了一回孽债,难道还不够么?”秦钟道:“这不过逢场作戏,那里有许多真事。我是叫你开开眼,知道此中人也有许多陈妙常。那能儿还得算洁身自好的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说话间,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尼姑,上前请宝玉点曲子。宝玉瞧他面貌颇熟,仔细一想,方记起是水月庵的女道士鹤仙。

        问知来此未久,已改名慧莲。秦钟误以为宝玉属意,笑道:“他是先做道姑后做尼姑;你是由和尚改成了道士。在仙佛两界都算是有缘,何妨把他度了去呢?”慧莲听了,向宝玉媚眼流波,似含无限情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宝玉却只冷笑了一阵。秦钟在席间说起晴雯父母早已托生,无从查访,深为抱歉。那晚上宝玉回去,便将这话告诉晴雯。

        晴雯没法子,哭了一场方罢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宝玉见诸事俱妥,归心更切。过一天,趁着贾代善、贾母同在上房说笑,便将要接爷爷和老太太同至太虚幻境,奉养几时,稍尽报答,委婉的说了。代善道:“要去你同老太太去罢。我习静惯了的,目下又因有刀兵大劫,他们当事的,要我帮着督造名册。我已经应许了他们,如何走得开呢?”贾母道:“我一向疼宝玉的,宝玉有了家,我是要去看看,只不知两位老人家许我不许?”代善笑道:“你是当老太太受用惯了的,这一向也拘谨的太苦了,还是到那里散散罢。”不知贾母果否同行?且听下回分解。